「元白」恰相半
史同多cp向除夕十二时辰活动·寒鸦栖故枝
巳时·阮舟东渡
主元白,含微量刘柳
仙女仙灵·元×真·诗魔·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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传说东川尽头、接天之处,有一片仙境。
仙境之美自不必多言,而一如所有的传说那样,这仙境中住着一位仙灵,只是姓甚名谁俱不得而知。
这传说的内容太过模糊,因此起初在世间流传并不广。
直到一位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听说此事后,许是向往许是好奇,挥毫将此传说写就一诗。
于是这个传说就在世间传播开来。
人们口口相传,传得的版本亦愈来愈多。渐渐,竟无人能信誓旦旦地说上一句自己的版本靠谱。
而那位最初在诗中提及传说的大诗人,在作完那首诗后也再未添甚墨迹,而是选择辞官归隐山林,如此慢慢淡出了众人视线。
而这个传说却留存了下来,在不断更迭的王朝间衍生出了千万种说法。
有人说,那仙境是昔日仙人修炼之所。
还有人说,那仙境中住着衣袂飘飘、美貌绝伦的仙女。
甚至有民间高手编排出了此“仙女”与凡人的爱情故事。
“……仙女?”
长安市集,某书摊前,一位青衫男子正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地上,手里翻着一本书。
“我说,那东川仙境里住的怎么就是仙女了?”元微之一脸不平地将手中话本合上,抬首试图与摊主理论,“有人见过吗?”
摊主脾气很好地回答:“没有,话本而已,都是人写来寻趣的。这位公子随便瞧瞧便好,切莫当真。”
这摊主戴着一副金丝链琉璃镜,皮相极年轻,说话斯斯文文,倒勾起了元微之的些许兴趣——先前他每次与人理论东川那位子虚乌有的“仙女”时,那些人都对他……嗯,不怎么友好。
嗯,毕竟“东川仙女”的故事真的很深入人心。
“不过……”摊主却是又追问了一句,“公子为何不信东川仙境住着仙女?”
他嗓音干净清澈,语气亦是读书人般的温和文雅。元微之听着顺耳,便也乐意回答:“那自然是因为……”
元微之故意截住话音,神神秘秘地朝摊主招招手,示意其贴耳过来。
那青年愣了一下,俯身倾耳向元微之。
下一秒,只听元微之极小声道:“自然是因为,我就是那位东川仙灵。”
摊主:“……”
青年顿了一顿,直起身。
元微之以为他会认定自己在玩笑,或许会有一点点生气,或许会……
他还没想好会什么,就听那青年笑道:“我知晓了,这位……仙灵公子。”
元微之一怔。
随即他反应过来,轻轻一哂。
果然,这人还是不信的吧。
……也是,他说自己是仙灵,正常人都不会相信的,多半还会觉得他有什么问题。
这人的反应真的是很温和了。
“不过这些话本情节真是愈发……神奇了,”元微之手上不停,又翻开另一本,扫了两眼便一脸嫌弃地移开了目光。
“《东川秘闻录》,仙女与魔族……真亏这个作者能想的出来,”元微之小声抱怨,“真是一本比一本离谱。”
摊主却忽然接了话:“仙魔恋……不可以么?”
“嗯?”元微之先是有些惊奇地抬起头看向那青年,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,“原来你喜欢这种……的话本啊,真是人不可貌相呢。”
“……”摊主的脸色瞬时变得很精彩,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终还是没有辩驳什么,只有些生硬地道,“我们……有这么熟吗?”
闻言,元微之与生俱来的恶趣味又隐隐有冒头之势,竟令他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:“怎么?不熟就不让如此这般了吗?”
那摊主似是很有几分文人性子,闻此言也只是微微蹙了眉,慢条斯理、一本正经地与元微之掰扯:“自然是不应……”
“行了行了,”元微之忍俊不禁,伸手扯了扯眼前青年雪白的袍袖,截住了人的话,“那认识一下,以后就算朋友,如何?”
摊主:“……嗯?”
元微之笑着,用他一贯的、轻飘飘的语气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从第一眼看瞧见先生,便觉得亲切——我叫元微之,先生呢?”
摊主青年显然是从未见过这般率真性子的人,被这猝不及防的交友邀请弄得有点懵,下意识答:“……我叫白乐天。”
“乐天?”元微之放下话本站起身,冲人弯了眼角,赞道,“好名字。”
白乐天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礼貌得体回道:“谢谢,你的名字也很好听。”却没忍住亦弯起了眼角,稍稍抬首看向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“新朋友”。
元微之不由失笑。
这人看着正经,实际上心思单纯得很啊。
“那既然是朋友了……”白乐天瞧着他,颇为愉悦地道,“不买两本书照顾一下朋友的生意?”
元微之:“……”单纯个毛线。
他无奈地应了一声,垂首看那摊上书册。
这一看之下,却顿觉不对:“你这摊上怎么……全是话本?”
白乐天温声道:“就因为是话本,才摆出来卖的。”
元微之无言,附身犹豫许久,最终还是一脸不情愿地拣出了那几本《东川秘闻录》,递给白乐天结账。
……看写手编排别人还不如看编排自己。
元微之如是开解自己。
却听白乐天接过书后,仍是温温和和地开了口:“哦,原来公子也偏好这种话本啊,真是人不可貌相。”
元微之:“……”
如果可以的话,他想回到几分钟前,直接扼死那个认为白乐天单纯正经的自己。
这人看着温润如玉,怎的如此记仇呢?!
元微之被自己说过的话怼了,一时气结,索性颔首道:“对,你说得对。”
然后拎起包好的话本,告了声辞,便转身没入了滚滚人流之中。
……
望着元微之离去的方向,白乐天下意识捻着一侧镜链,沉默许久。
琉璃镜的遮掩下,几缕墨色自他瞳中一掠而过。
于是在他眼中,熙熙攘攘的人流全部褪了色,身形变得近乎透明,像是兑了水后极淡的墨痕。
市集之中,唯有一人,依旧浓墨重彩、青衫如画。
“呦。”
一声玩味在白乐天身旁响起,白乐天猝然回魂,才发觉自己竟盯着人的背影入了神。
“……做什么。”白乐天轻咳一声,迅速恢复了原态。
那发声的是旁边古玩摊的摊主,此时正凑在白乐天身旁,跟着他的目光向远处张望。
“我在看……”那人笑眯眯地答道,“那是何许人,能让堂堂诗魔大人看得如此入神。”
“……梦得。”白乐天低声打断他,“莫要在有人之处这般唤我,小心让他人听了去。”
刘梦得立即飞快应道:“知道了,乐天大人。”
白乐天:“……”
这人这副模样,一看就是没往心里去。
“不过,”刘梦得是当真好奇,“这人是谁啊。”
刘梦得不是外人,于是白乐天亦不遮掩,压低声音问他:“你可曾听闻过,东川仙灵?”
“听过啊,”刘梦得不明所以地点点头,“但那仙灵与这人有何……”
话至一半,他蓦地反应过来:“难道这人就是……?”
白乐天瞥他一眼。
刘梦得迅速敛了声音,用气声道:“……就是那位仙灵?”
“嗯。”白乐天颔首,予以肯定。
“我就说嘛,”刘梦得一脸“我真会看人”地胡扯,“一看就像是仙人。”
说着说着,他又叹了口气,话锋一转:“不过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这些仙啊魔的,长生不老呢。不像我与子厚,一介凡人,生老病死。”
白乐天没应是也没应不是。
仙与魔,长生不老。
可那真的如此好么,真的值得钦羡么?
谁都不得而知。
古玩摊前来了人,刘梦得立刻将这点难得生出的怅惘抛诸脑后,急急跑回去招待了。
独留白乐天依旧伫立在原处,沉默着,如一尊清丽的玉像。
孑然一身,不知来路,不知归处。
……
礼部南院,人声鼎沸。
元微之不愿与等待放榜的人群挤在一处,只远远地倚在一方树荫下,手里翻着前几日买的那本《东川秘闻录》,聊以消磨时间。
不得不说,虽然这话本的内容着实有些……嗯,但是作者文笔倒是不错。
听得院中一阵骚动,元微之抬眼望去。
似是放榜了。
元微之合上书,将其揣进怀里,慢悠悠向那方踱去。
他是几百年前才凝魂的仙灵,又嫌那仙境太过幽静,所以有事没事就跑到人间游历。如此这般许久,他也曾扮过不少身份,却总是不愿入仕。原因无他,只是生性不羁,爱好自由罢了。
但这次,他却破天荒地参加了科举。
至于缘由嘛……
“劳烦让一下。”元微之挤入人群中,费力向前挪去。
今年不知怎的,来看榜的人数尤为众多。元微之一个没留神,被人猛地搡了一把,猝不及防趔趄半步,险些摔倒。
待他再站稳,却发觉怀中空空落落,探手一摸——果然,那话本已不见了踪影。
元微之原地怔了一瞬,随即低头在无数只靴子中试图寻找那一本书册。
那话本他揣得随意,应是方才在推搡之中掉落了……应当还能找到。
他从来不喜别人作践自己的东西,虽然面上嫌弃那通篇胡诌的话本,却还是固执地去寻。
——看到了。
那薄薄的一本,静静躺在院墙不远处,封面已折起了一角。
元微之连忙拨开人群,向那处移动。
然而人流如潮,眼见又有几只靴子将要踏上书册,元微之眸光一沉,忍着心中不悦,伸手朝那话本遥遥一点。
极细微的一丝仙气从他指尖逸出,无声无息地落到那书册上,形成了一层保护的薄膜。
与此同时,元微之眼神一动,紧接着微微蹙起眉尖。
他隐约感知到了一丝魔气。
不过这魔气极为微弱,几乎与他打出的那缕仙气差不多,且温和得很,似是并无害人之意。
既那魔气不找事,元微之也懒得管,径直挤到掉落的话本处,俯身伸手欲将其捡起。
却触到了一片冰凉柔软。
元微之碰了烛火一般猛地蜷起手指,定睛看向书册上搭着的那只手。
那是一只男子的手,筋骨匀称修长,半掩在雪白的宽大袍袖里,白皙得几无血色。
元微之的目光顺着那人的手看上去,最终落在对方脸上——是白乐天。
白乐天今日没有戴那副金丝琉璃镜,白衣胜雪,那身飘然出尘之气便再也掩盖不住,瞧上去倒比他元微之还像仙灵几分。
见到他,白乐天显然也愣了一愣,然而下一秒便弯起眼角,道:“元兄,这么巧啊。”同时将那话本拾起,递给他:“你的书?”
“谢了。”元微之道谢接过,两人一同直起身来。
白乐天原地驻足,并不着急上前观榜,反而转向元微之,慢悠悠地问道:“元兄也是来看榜的?”
元微之一颔首:“怎么,白兄亦是?”
两人对视,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意外之色,毕竟——
“白兄瞧起来可不像是热心功名之人啊。”元微之笑道。
白乐天反问:“难道元兄瞧起来像是?”
二人相视一笑,同去看榜。
挤在人群中,元微之偷眼看身旁白衣之人,心道,这应该就是所谓“知己”了?
“恭贺元兄,”正思量间,就听白乐天话音含笑,对他道,“高中榜首。”
……嗯?
元微之忙看过去,果见首榜首名是自己的名字。
而“元微之”三个字之下,赫然排着白乐天的大名。
元微之对此结果颇为满意,亦不忘转首向白乐天:“也恭贺白兄,高中榜眼啊。”
白乐天冲他斯斯文文地笑。
许是那笑容太晃眼,元微之不由地怔愣一瞬,随即去拽白乐天的袖子:“走。”
白乐天:“嗯?去哪?”
元微之不应声,只拉着人一路向前外挤去。
待移至人群外围,他才侧过首来,笑着答道:“趁那报录还没寻过来,我请白兄一壶酒,如何?”
诗与酒向来不分家,白乐天是诗魔,同样也极爱酒,闻言眼睛一亮:“好啊,只是一壶怎么够?”
他是玩笑话,元微之却浑不在意,当真潇洒道:“那么,白兄能饮多少我就请多少,可好?”
提到酒,白乐天也不拘着那文人之礼了,笑着应道:“元兄可要说话算数。”
初春暖阳和煦,长安道上熙熙攘攘,抖落簌簌繁华。两位青年挟着一身明媚,穿街过巷奔向酒楼,就像两个凡人那般,偷得浮生半日闲。
……
元微之看着对面的白乐天,后知后觉地发现大事不妙。
这人看着温文儒雅的像个书生,怎的如此海量?!
元微之捏着手中酒杯,感觉自己快顶不住了。
不过今日有喜,醉了也无妨。
思及此,他再次提壶斟酒,举杯与白乐天轻轻一碰,旋即一饮而尽。
杯中酒液轻荡,倒映着窗外天光,一方云海微起波澜。
半个时辰后——
诗魔看着对面不胜酒力、还单手支颐努力假装自己很清醒的仙灵,一时无言以对。
白乐天轻叹一口气,斟尽壶中最后一滴酒,却并未一饮而尽,而是一边赏着窗外繁华之景,一边轻呷。
……赏着赏着,就赏到了元微之脸上。
白乐天瞧着酒桌对面醉倒的人,权当用元微之的美色下酒。
这还是第一次有仙灵愿意离他这么近。
其实他并不怎么向往功名利禄,只是多年前偶然路过某地乡试考场,正碰上第一批考生出场。
而元微之便在其中。
那天,那人着一身翠色,袖手自考场中缓步踱出,神情悠闲中带着一点傲气,与周围考生皆不属。
许是因为神色、气质都太过出挑,白乐天便多看了那人一眼。
就是这一眼,生出了一场无端无解之缘。
正如《东川秘闻录》中所撰,魔见到仙的第一眼,便一眼万年。
当时的白乐天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,只本能地想离这仙灵近一点,再近一点——哪怕被仙气灼伤……若非伤的太重,那便无碍。
下一年的乡试,他便一头扎进了考场中。
他是诗魔,应付科举自是不在话下,不过他有意低调,因此也并未出什么才子之名。
兜兜转转的四五年里,白乐天早就计划好了与仙灵同科登第。
来到京城,为打发时间,他在长安市集占了一角做书摊,随意卖点话本。却未曾想会与来逛市集的仙灵恰好相逢。
仙灵还买了他那俩好友一同胡写的《东川秘闻录》。
……就是说柳子厚这么正经一个人,怎么也陪着刘梦得瞎闹。
果然,恋爱使人失智。
礼部东院的人群中,白乐天一边收回准备护书的魔气,一边如此自嘲。
恋什么爱,他二人一仙一魔,且同为男子。先不论仙与魔之间的禁忌,就单谈当今世人对龙阳之好的偏见……
这段缘,便注定是无处可归的孽缘罢了。
白乐天轻哂一声,将不觉中已见底的酒杯搁回桌上,招来店小二付账。
把元微之的右臂扛上肩膀的时候,白乐天想:既是孽缘,那便做一世……知己吧。
反正亦能相伴这凡人的一生,倒也无差。
……
光阴飞逝,人间转眼又是数十次花开花谢。
元微之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,在眼尾仔仔细细地又添了一道皱纹。
今日是他53岁生辰。
白乐天与他两地相隔,虽不能亲至,却寄来了书信以祝贺。
远信入门,元微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缄,见得那人的手札。果然,白乐天除了殷殷修书一封以外,还兼寄了一首百韵之诗。
“乐天真是……”元微之口头假意抱怨几句,随即命人研墨备纸,准备写回信。
而当他提笔蘸墨,悬腕欲书之时,身形却猛地一晃。
元微之只觉那一瞬心神巨震,仿佛整个魂魄被抽离了这副躯壳,手中笔再也握不住,啪嗒一声掉落在雪白的纸面上,洇出一团墨渍。
一旁小厮连忙扶住他。
当元微之再次能控制自己的手时,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笔边白乐天的手札移开,然后才拾起笔,颇有些惋惜地看向白纸上那一片漆黑。
他没有理会小厮担心的目光与欲言又止,换了张纸,自顾自地写起回诗。
花了半日,元微之将回信和回诗封好,交由小厮寄出去。
他素来不喜有太多人服侍自己,因此身边就这一个跑腿的小厮。此时,偌大的书房空空荡荡,无边的空寂簇拥着正中端坐的人。
元微之并不怎么在意这种空寂,相比较而言,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。
他这次在人间游历太久,仙气快要耗尽了。
这副躯壳是他以灵力构就的,若他仙气耗尽,那么“元微之”这个凡人之躯也得跟着就此消亡。
元微之思忖许久,终是轻轻落下一叹。
看来,“元微之”的寿命快要到休止之时了。
讲真,其实他还挺喜欢这个身份的。
虽然官场纷扰,诸事繁杂,但“元微之”拥有一位知己——亦是数百年第一位被他认作“知己”的人。
“知己”的名字叫做白乐天。
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个定位有哪里不对,感觉他与乐天二人之间的感情不尽于此。
但是在仙灵的认知里,并没有这样一种关系的称谓。
……算是一桩憾事。
也罢,待他回仙境补充了仙气,再赶回来与白乐天同游。
如果动作快一点,如果白乐天稍微长寿一点……那便来得及。
同年七月末,白乐天正伏案小憩,却蓦然惊醒,心跳没来由地兵荒马乱。
许是盛夏闷热,刚醒来的那一瞬,他冷汗涔涔而下,险些喘不上气。
屋外兀地响起叩门声,自称是武昌来的信使,受人所托,有事相告。
是……微之的消息?
白乐天顾不得其他,慌忙拭一拭额上的汗珠,便起身去开门。
门外信使向他行礼。
看那信使眉眼里有些哀戚之色,白乐天觉出了几分不对,迟疑道:“微之……元节度使,他可还好?”
那信使却答:“大人,节度使大人已在四日前……去了。”
白乐天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:“……嗯?你说什么?”
信使难掩悲色,答:“节度使大人在五日前暴病,仅一日便不治……”
“住口。”
白乐天略略提高声音,打断了他。
“……出去。”
短短四个字,他声音里的颤抖便再也掩饰不住。
几乎是有些无礼地赶走了信使,白乐天将屋内侍从亦尽数遣出。他关上屋门,想要去抓桌上纸笔,却抓了个空。
白乐天一怔,低头看去,就见自己的手指已化作虚影,没入了桌面。
他轻轻一嗤,从桌中抽出手指,凝神平复体内紊乱的魔气。
没过几秒,他的指尖便重新凝成了实体。
白乐天却没有再去拿纸笔,只静静地站在那里,垂着眼睫,神色晦暗。他连眼都懒得眨了,亦不再有心思去维持脸上的易容幻术,倒是真真似了那一尊玉像,一如当年。
半晌,白乐天极慢极轻地眨了下眼,随后缓缓闭上了眼。
下一瞬,他的身形如雾气般骤然虚幻,消散在了穿堂的夏风里。
啪嗒。
一滴水珠悄然落下,在地板上砸了个粉身碎骨。
水渍很快便干涸于风中。满室静谧,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又好似早已走过了数载花开花落、人间轮回。
……
半日后。
白乐天立在武昌城街头,深觉自己一定是疯了。
元微之是仙灵,又怎么会真正死去?那所谓“死去”的,只是他的凡人之躯罢了。而当留存在其上的灵力耗尽后,这躯壳也将不复存在。
——什么都不会留下。
可白乐天就是忍不住地……难过。
虽然这份悲戚在外人看来,也只不过是一点失魂落魄罢了。
他元微之来人间体验一场,最终以死遁即可了事。徒留下身后毁誉参半之名,与他平生“知己”的一颗支离破碎的心。
白乐天没有留下来看“元微之”出殡。
翌日,他并未回河南,而是踏上了回长安的路。
没有缩地成寸,就是一人一马,沿着驿路,像凡人那样慢慢奔波。
他顶着一副少年人的皮相,慢慢走,慢慢回忆,回忆与元微之数十载的歌诗唱和、点点滴滴。
直到炙热的暑风扫过,他才后知后觉脸颊一片冰凉。
白乐天一愣,勒住马。
悠悠天地间,有一少年跨马静立,双泪纵横。
……
元微之在仙境里待了十五天。
换算成人界的时间,是整整十五年。
其实十五天并不能完全补充他消耗的仙气,但元微之心中总挂念着他的乐天,所以提前出了仙境。
元微之驾船沿着东川飞速赶往长安。
他还记得自己进仙境时,正值暑日炎炎。而现在,也只不过是初秋时节。
……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在人间消失了一两个月而已。
而当元微之到达长安时,却愕然得知,白乐天早已在十五年前就不见了踪影。
“……什么?”元微之不可置信地直直盯着酒楼的店小二,轻声重复道,“你说他早就……失踪了?”
他声音太轻,轻到让店小二摸不准这人的情绪,只能老老实实答:“是,白文公十五年前突然失踪,至今下落不明。”
“‘白文公’……谥号么。”元微之敛了眸中光彩,“听起来连朝廷都认为他死了。”
店小二还想说些什么,但元微之已不欲再听下去了。他搁下一块碎银,起身离开。
……这世间,终究不剩你我。
元微之沉默着走在朱雀大街上,身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,脚下是满地金黄落叶。
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到长安市集处的。
元微之看着两侧的商铺,它们许多已变了模样,就像他们一样。
眸光一转,他看见四十多年前的那个角落里,摆的竟还是个书摊。
摊边坐着的那个人,一袭白衣。
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。
元微之随即失笑,向那角落的书摊走去。
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啊,怎么可能是……
元微之“是”不下去了。
所有的话音,在他看见摊主的脸的那一瞬,戛然而止。
……那是,白乐天的脸。
年轻的、初见之时的,白乐天的脸。
元微之将自己死死钉在原地,藏在青衫宽袖下的手指却不可控地发起颤来,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。
那人却好似并没有看见他,只戴着一副金丝链琉璃镜,坐在摊边,百无聊赖地用柳条编小鸟。
那鸟的编法元微之也认得,是当年他亲手教给白乐天的。
无数因不得相见而封缄的情感,在此一刻如潮水般,铺天盖地、汹涌而来。
元微之抑制住莫名过快过重的心跳,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那书摊,轻得像是生怕踩碎了一个梦境。
白乐天余光瞄到有人在摊前驻足,头也不抬道:“公子看看,想要什么话本,小摊都有。”
“……乐天。”
咔嚓一声,白乐天生生掰断了手中柳条。
他没有抬首看面前之人,目光只落在元微之青衫下摆的一片衣角上。
明明是那般喧闹的市集,却好似在一瞬全部敛了声,随着二人静默而静默。
市集角落的书摊前,有两位青年相对,一站一坐,一青一白。
初秋微凉的风从他们的发梢掠过,卷起回忆片片,卷起那一场所谓的孽缘。
良久,白乐天缓缓开了口。
他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元微之听得清晰。
他用玩笑一般的语气,温声道:“好久不见了,仙灵公子。”
元微之笑了。
九月秋风当胸拂过,一片清明。
此情此景,与他一直追忆的那方年岁相比,倒也无甚区别。
除却悄然流逝的岁月,其他种种所有,一如当年。
……
“所以你也不是凡人?”元微之与白乐天一同坐在书摊后,问道,“那你是什么?也是仙灵?”
白乐天轻声答:“不,是魔。”
元微之“唔”了一声:“那你这魔气藏得挺好啊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白乐天垂首兀自编着手中物什。
明明在无数个昼夜那么想念这个人,现在真正见到了,却不敢抬头迎上人的目光。
他拿不准元微之对魔的态度。
……他怕元微之不接受这个身为魔的自己。
“你是魔……”元微之低声重复着,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白乐天面上不显异色,手上动作却下意识停了下来,垂眸等待着元微之的下文。
沉默应是持续了短短几秒,却像是过了一个甲子那般漫长。
然后,白乐天听到了元微之的答案。
“你是魔……那也没有关系啊。”
“乐天就是乐天,是我元微之所爱的……那个人,不,那个魔。”
是那人惯用的、轻飘飘的语气。
却一字一句,全部砸进了白乐天心里。
咔嚓一声,柳条又折断了一枝。
白乐天猝然抬首,直直撞进元微之的视线里。
“元微之……你疯了吗。”他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轻颤,“我是魔,你是仙,你又如何会……你如何能……”
如何能喜欢我。
“如何不能?”元微之不紧不慢地反问。
其实在今日之前,他一直认为自己当白乐天是此生知己。
但今日他看到白乐天时,那一瞬心头涌上的巨大的惊喜与不可抑的……爱意,是他无法欺骗自己的。
他,元微之,喜欢白乐天。
元微之不合时宜、不着边际地想起《东川秘闻录》里的情节。
仙女与魔做了朋友,日日相伴,以为自己寻得了莫逆之交,殊不知自己在那落花一瞬的心动。
……总的来说,除了性别不对,其他情节,竟都大致与他和乐天一一对应。
元微之小声嘟囔:“那话本的作者……到底是何方神圣啊。”
白乐天并未听见他这煞风景的一句,他正尽力控制自己的魔气,以使其不至于当场失控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慌乱。
他毕竟是魔,虽主司文墨诗赋,平日里瞧着完全没有魔的样子,骨子里却仍是重情重欲的。
但他不能失控。
至少不能在此时此处失控。
白乐天勉强平复了体内乱窜的魔气,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,一把抓过元微之的袖子,将他拽走。
只留下空荡荡的书摊无人看顾。
但是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个了。
白乐天拽着元微之,一路匆匆。
他俩一是仙一是魔,谁也不能贸然动用法力进行瞬移,否则就会伤到对方,因此竟只能如凡人一般靠双腿赶路。
元微之被他拉着,毫不在意,反而更好奇白乐天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。
他能感觉到,白乐天身上因情绪波动而紊乱的魔气。
且……他自己也是。
元微之自嘲般一笑,着手梳理起自己的仙气。
万一仙气外溢,伤到白乐天就不好了。元微之如是想。
白乐天直接将人拽回了自己家。
这宅子是数十年前他刚入长安时暂住的,所处位置颇为偏僻。京城之地寸土寸金,这种偏小的宅子十分受刚入职的年轻朝臣们喜爱。
白乐天对宅院无所谓,毕竟他也用不着休息……但为了避人耳目,最终还是随大流购置了一套,只是极少回来罢了。
大门的锁早已锈蚀,白乐天也没带钥匙,索性直接暴力破锁。
还是单手破锁,因为另一只手拽着元微之。
尘封多年的厚重大门吱呀着缓缓洞开,亦像是洞开了白乐天多年来死死封于唇舌之下的爱恋,与思慕。
元微之见白乐天杵在门口迟迟没有挪动脚步,轻叹了一口气,率先迈入了门内。
依旧是拽着与被拽着,只是动作对应的人颠倒了过来。
元微之一边松松牵着白乐天轻纱一般的雪白袍袖,一边暗暗决定趁热打铁。
他盯着白乐天的背影措了半天辞,才张口欲问:“乐天,你……”
“……嗯。”
白乐天知道他要问什么,干脆利落地承认了:“是,我与你……心意相同。”
不待元微之说些什么,他又道:“且比你早多了。在我第一次见到你时,就开始筹谋如何接近你这个仙灵了。”
所以所有的相遇与缘分,都是蓄谋已久。
“我接近你,与你交好,与你同科登第,与你同游,与你歌诗唱和、书信往来,只为了让你引我为知己,然后……然后爱上一个邪魔。”
白乐天蓦地转身看向元微之,声音里的颤抖早就止不住了:“所以,恭喜你,中计了。”
邪魔的爱是罪恶的,它不能被仙灵回应。
……那是对仙灵的玷染。
白乐天说完,微微仰起头,阖上了双眸。
他不能流泪。白乐天想。那样就会前功尽弃。
就在这一片漆黑之中,他拼命抑制着泪意,等待最后的判决。
魔族出色的耳力在此时发挥了作用。他听见元微之靠近,衣角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下一秒,白乐天被人猛地一拉,猝不及防地栽进了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。
一双臂膀圈住了他。
然后,白乐天感觉自己的下颔被人轻轻勾起。
一点温温凉凉的柔软,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。
白乐天:“……!”
耳畔响起元微之低低的声音:“我很乐意,也很喜欢。”
乐意中你的计,也喜欢你的蓄谋已久。
没有什么世道束缚,也没有什么仙魔禁忌。
——我们灵魂合契,那便注定相爱。
“乐天,”元微之抓住白乐天的肩,一字一句道,“与我只求当下,可愿?”
像是天底下最最真挚,最最滚烫的誓言。
白乐天与他对视,耳尖红得惊人,眼里却在天光下闪动着泪光。
无言半晌,白乐天慢慢笑了。
他揩去眼角泪花,笑着颔首。
“我愿。”
东川两端,一端接着仙境,一端流入魔界。
他们本隔着鸿沟天堑。
却不想在东川相半处,烟火人间里,捡来了一段缘。
是孽缘,亦不是。
这段缘,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断去,但谁也不在意。
因为这是人间,是滚滚红尘。
他们可以是芸芸众生,只求当下,不问归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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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番外:
第二年,除夕。
年末时,元白二人商量着,在京郊又购置了一套大一些的宅院,此时正收拾家中物什。
元微之归整书籍时,又看到了那本早已老旧的《东川秘闻录》。
他想起半年前的那份疑问,便带着书去找他家乐天。
白乐天正将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入箱中,身后却隐约传来刻意放轻的足音。
白乐天没回头。
下一秒,他便落入身后之人的怀抱中。
白乐天笑了,身体向后靠去,仰头枕在元微之肩上,问:“做什么?怎么又来打扰我收拾东西。”
虽是不满的话语,语气里却无半点责备之意。
元微之与他耳鬓厮磨一会,便主动放开了白乐天,回归正题:“那个话本……就是那本《东川秘闻录》,作者是人么?”
“你这话有歧义啊,容易被打的。”白乐天先是玩笑了一句,然后才认真答道,“是,但不是普通凡人。”
言语间,他将一件外衫整整齐齐叠好,指尖抚过其上的褶皱,一点微弱魔气便将其平整。
白乐天继续道:“我知道你要问何事——那话本的作者,乃是我的两位……咳,好友。”
他似是有些头痛于这二人,颇为无奈地给元微之解释:“这二位的其中一位体质有点通灵,能预知未来之事。而另一位性格比较……嗯,活泼?所以便撺掇通灵的那位撰了这话本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元微之故意贴着人耳尖说话,眼看那耳朵尖迅速红了起来,心里很满意。
“今天是除夕啊,”他望着窗外,街上一片红红火火,路过的行人都身着红衣,商铺的檐下亦挂满红灯笼,“乐天,你想上街转转么?”
这段时间他们多是宅在家里,甜甜蜜蜜地过他们的二人世界。闻言,白乐天亦有些心动,不自觉地扬了唇角,道:“走。”
元微之从柜中取出一件大氅,披在白乐天身上。
白乐天微怔,随即笑道:“我不冷。”
他家仙灵,总是把他当普通凡人一般对待。因此他也不常点自己魔的身份,由着仙灵自欺欺人。
不过自欺欺人又有何妨呢?
反正是人是仙是魔,现在都是元微之的白乐天了。
也是白乐天的元微之。
白乐天系上系带,反手给元微之也拿了件大氅。
许是巧合,二人都是淡色的大氅,一蓝一红。
二人相视一笑,执起对方的手,跨出院门。
——一步跨入了烟火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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